
1.你怎么辦
家里來了三個人,人數(shù)猛翻了一倍半。
天然小麥色的面龐上綻放出兩朵紅艷艷的花;眼睛快活地眨著,漾著水波似的。在他的世界里,身影不僅是身影,還是投出的濃蔭,帶來涼爽與舒適;聲音也不僅僅是聲音,還是黃昏里灑滿橘紅霞光的溪水,詩意地流去;就連寂寞的空氣也活躍起來,百靈(草原上的代表性鳴禽)啁啾鳴唱……
他與阿爸的目光相遇,阿爸目光疼愛,背后藏著愧疚。他明顯感覺到了,匆匆轉(zhuǎn)移了目光。
麗質(zhì)的額吉(蒙古語,媽媽、母親)笑吟吟地看著他呢,連眉毛尖上都有笑意。
他的目光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,輕輕一跳,躲開了,與一雙黑且亮的目光相遇——麗質(zhì)聚精會神地看他呢。“撲”,他臉上落下一團(tuán)火苗,烤得慌。他的目光又要逃,卻與麗質(zhì)額吉的目光撞在一起。
爺爺多次用目光提醒天然,他卻渾然不知,只好開口道:“叫額吉。”
天然愣了一下,怯怯地說:“姨?!?br>
他腦海里明明沒有這個詞,誰知一張口就蹦出來了。
“早晚有一天會叫的。”麗質(zhì)額吉一手摟著天然的肩膀,一手抓著他的手,“是不,天然?”
天然的臉燙得厲害,目光躲閃著。麗質(zhì)額吉拿出一件新衣服,給天然穿上。麗質(zhì)也來幫忙。
他被一種濃重的氣息包裹了。他辨別著,空氣中有奶奶的氣息,又與奶奶的氣息大不一樣。他跑出房間。
牧羊犬熊一直守在門外,猛地站立,撲到天然懷里。牧羊犬體形高大,被毛漆黑如墨,大眼如銅鈴,誰看到它都很容易想到一個詞:威風(fēng)凜凜。它發(fā)怒時,神情像熊一樣可怕。
“熊!”他撫摸著牧羊犬的大頭,漸漸清醒了。
熊與他一番親昵,四肢落地,愣怔地看著他,漸漸地,目光有了審視的意味。它輕聲吟叫,像裹了濃重的濕氣一樣,黏糊糊的。
天然一愣,熊很少有這副神情。
熊的神情越來越嚴(yán)肅,確切地說,“審視”的意味越來越濃。
天然下意識地看看身上,忽然明白,是他的打扮引起了熊的注意。
“阿爸來接我?!碧烊坏穆曇艉艿停拔乙コ抢锷蠈W(xué)?!?br>
熊琥珀般的眼仁不動了,目光釘在他身上。它的目光像什么呢?把它拋棄了?有。擔(dān)心他?有。要叮囑他?也有,卻不知道說什么……
天然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,臉貼在熊身上。熊用身子纏住他,發(fā)出破破碎碎的吟叫,如同小孩子受了委屈。
突然,熊發(fā)出爆破般的吼叫,揚(yáng)頭,擰身,跳起,把天然頂翻在地。天然知道要發(fā)生什么,雙臂箍住它:“熊!”
熊愣眉愣眼地回望天然,再次甩過頭去——麗質(zhì)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
麗質(zhì)被這突發(fā)的一幕嚇壞了,目露恐慌。
“它不咬人!”天然安慰她,又轉(zhuǎn)向熊,“她是家人?!?br>
熊收起凌厲的目光,小犬一樣溫柔,纏著天然。
麗質(zhì)望著附近的草地,那里開著一大片野花:火紅的薩日朗,金黃的蓮花,藍(lán)寶石般的鴿子花……

“喜歡嗎?”天然問麗質(zhì)。
麗質(zhì)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天然向草地走去。
熊跟在天然身后,不時回頭瞟一眼麗質(zhì)。
麗質(zhì)試了多次,包括緊走幾步,或是兜一個圈,避開熊,接近天然。
天然也有意配合她,甚至把熊推開,把麗質(zhì)拉到近前??刹还軆扇俗龀鍪裁礃拥膭幼?,熊就如同一縷晨風(fēng)、一束余暉插到兩人間。確切地說,它緊緊護(hù)住天然,隔開麗質(zhì)。
盡管熊執(zhí)著,又有些瘋狂,但天然心里還是很有底的——它不會撲向麗質(zhì)。當(dāng)他說出“家人”這個詞時,熊的神情里就沒有了兇狠。
橘紅色的晚霞把草地暈染成一幅畫。兩人和一只牧羊犬在畫里奔跑、跳躍……
窗外霧蒙蒙的,也黑黢黢的。
天然躺在毛氈上。
熊破例進(jìn)了房間,半蹲在那里,不時瞄一眼天然。
“天然,”爺爺注視著他,“進(jìn)了城,要聽額吉的話?!?br>
天然猛地坐起,注視著爺爺,不說話。
“那里才是你的家。”爺爺看看阿爸。
阿爸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“額布格(蒙古語,爺爺),你怎么辦?”天然目光一滑,落到熊身上;目光又輕輕一跳,跳到阿爸身上。
阿爸坐在那里,有一下,沒一下,搓著大手,看樣子非搓下一層皮不可。
黑沉沉的夜涌進(jìn)房間,把天然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。
2.回去,回去吧
鄰居巴圖大叔來了。
阿爸出來進(jìn)去,把大包小包放到三輪車上。
熊探頭探腦地向房間里張望,看到阿爸,“騰”地一下跳開,目光追隨著他。直到阿爸把東西放在車上,它的目光輕松一躍,帶著一聲舒緩的吟叫。
突然,熊神情嚴(yán)肅,目光炯炯——麗質(zhì)和她額吉走了出來。同樣,兩人手里也拎著東西。
熊看清天然身上的背包,就像受到致命一擊,四肢不穩(wěn),但它還是站住,神情落寞,眼巴巴地看著。
“我要走了?!边@句話在天然的喉嚨里骨碌來,骨碌去,就是不肯出來。
熊收回目光,癡癡地注視著爪下。天然抱住它的頭,臉在它背上摩挲著。
“天然……”爺爺輕聲提醒。
熊的大頭從胳膊下探出來,靠住天然的肩膀,兩眼緊閉。
麗質(zhì)額吉看看眼前,又看看阿爸。阿爸走過去,拍拍熊的大頭,沖天然喊道:“走了?!?br>
天然松手,熊也抬起頭,一人一犬,相互凝視。天然瞥了一眼身后的三輪車,收回目光:“陪著額布格!”
他生怕熊糾纏,匆匆跳上三輪車。巴圖大叔啟動三輪車,沿著平整的土路駛?cè)ァ?br>
半個小時后,三輪車停在站臺上。這是通霍線上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車站,孤零零的三間房子,有兩名工作人員。平時,上下車的旅客少之又少。從站臺上的水泥縫里鉆出來的青草可以證明這一點(diǎn)。不過,它有個好聽的名字:道老杜(位于內(nèi)蒙古扎魯特旗境內(nèi))。
一路上,天然的心始終揪著,下面墜著一塊石頭似的。陽光下,銀亮的鐵軌像一把偌大的剪子,“咔嚓”一聲,那塊石頭墜地了。絲拉拉的疼痛不僅沒有消失,還越來越嚴(yán)重。
從藍(lán)天碧草間駛來列車。列車越來越近,“轟隆隆”的聲音仿佛從天然心頭上碾過一樣,不癢不疼,卻窒息般地難受。
天然再一次望向土路那里,失聲喊道:“熊——”
果然,熊搖搖晃晃地跑來了。它看到天然,興奮地吼叫,瘋跑起來,跑到天然身邊,轟然倒下。
天然一把抱住熊。
熊張著大嘴,伸出長長的舌頭,身子滾燙,像熊熊燃燒的炭火。
“你不應(yīng)該來!”天然把熊緊緊地箍在胸前,臉貼在熊身上,呢喃著,“你不應(yīng)該來,你受不了的……”
從小,熊陪伴著天然,整整陪伴了八年。那時,它是一只風(fēng)華正茂的大犬;現(xiàn)在,熊已步入老年。
列車裹挾著勁風(fēng)、沙石、敗葉……呼嘯而過,隨著一聲重重的喘息,緩緩地停下。
熊從沒有聽到這種聲音,發(fā)出小犬受驚般的吟叫。

天然摟緊了熊,輕聲呢喃著。
從一個車門處跳下列車員。盡管只有幾名旅客,但這已遠(yuǎn)超出了平時。平時,列車只是按時刻表上的時間不得不停一停,時間短得連車門都可以不開。
“天然。”阿爸招呼他。
所有的人,包括車廂里的旅客都望著一個目標(biāo)——那是一個男孩兒與一只牧羊犬緊緊地?fù)肀г谝黄稹?br>
麗質(zhì)眼巴巴地看著,鼻子一酸,眼眶有些濕。
麗質(zhì)額吉瞧瞧天然,瞅瞅阿爸,望望車門,神情焦急。
阿爸轉(zhuǎn)身向車門走去,又猛地停住。他了解天然,如果這個時候他上了車,天然就很有可能回去。
列車員“嘟嘟”地吹響了哨子。
車站工作人員揮動起紅色三角小旗。
列車重重喘息一聲,這是它即將起程前的深呼吸,隨后將疾馳而去。
天然什么都聽到了,什么都看到了,腦海里卻什么也沒有留下。
“天然!”阿爸提高了聲音,向他走去。
熊愣了一下。借這個時間差,天然站了起來。熊反應(yīng)很快,就勢咬住他的褲角。
“熊……”天然的聲音軟弱無力。熊咬得更緊了,喉嚨里發(fā)出嗚咽和吟叫。
“熊!”天然猛地舉起手,又落了下去,推開熊。
熊四肢匍匐在地,目光躲躲閃閃。天然把手指伸進(jìn)熊嘴里,撬動泛黃的牙齒。他撬開最后一顆牙齒,跳起,跑向車門,順利跳上車,徑直跑進(jìn)車廂。他眼前亂花花的,看到敞開的車窗,魚一樣躍了過去,半個身子探出窗外。
列車正緩緩地駛出站臺。
熊在追著列車奔跑。
“回去,回去吧?!碧烊坏穆曇舯溶囕喤c鐵軌相撞還要尖厲,隨后嗚嗚咽咽地說,“額布格該著急了?!?br>
列車疾馳。
熊在奔跑。
逐漸地,熊模糊了,變成了黑點(diǎn)兒。后來,連黑點(diǎn)兒也消失了。遠(yuǎn)處是一望無際的綠。
勁風(fēng)“啪啪”抽打著天然,小麥色的面龐上泛著一層水波似的光。
麗質(zhì)的額吉一直抱著他的腰。麗質(zhì)抱著他的兩條腿。兩人的眼中濕漉漉的。
3.我們回去吧
天然開始了城市生活,每天跟著麗質(zhì)上下學(xué)。
麗質(zhì)比他大一歲。
兩個多月過去了,天然適應(yīng)了城里的生活,也融進(jìn)這個家,這從他明亮、穩(wěn)重、幸福的目光里不難看出。
其實(shí),只有天然最清楚,只要有閑暇,草原的風(fēng)景,爺爺?shù)囊羧菪γ?,老態(tài)龍鐘的熊……把他腦海塞得滿滿的。不過,他把這些藏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,不讓任何人知道。
要放長假了,天然想著回草原,看爺爺和熊牧羊犬。
他一直留意著。阿爸的工作忙,即便十一也不放假。額吉呢?倒是放三天假。
是的,現(xiàn)在他叫“額吉”了。
那天,他們從草原回來,額吉一直守護(hù)在他身邊。一路上,他沒有說話。額吉、麗質(zhì)也沒有說話。兩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,就沒有打擾他。
事后,阿爸告訴天然,如果當(dāng)時不是額吉一把抱住他,他就從車窗一頭栽下去了。
“天然,”麗質(zhì)打斷他的思緒,“放假了,我們?nèi)ダ牙鸭?。?br>
“你們?nèi)グ??!碧烊幻摽诙觥?br>
“這怎么行呢?”麗質(zhì)一臉愕然,“額吉不放心的?!?br>
天然沒有說出心里話:他可以一個人待在家里。爺爺話少,熊不會說話,他從小就適應(yīng)了,能照顧自己,也不會感到寂寞。
晚上,額吉走進(jìn)房間。
“天然,明天去姥姥家。”
他看到額吉親切的笑容,把臨到嘴邊的“你們?nèi)グ伞睆?qiáng)行咽了回去,很認(rèn)真地點(diǎn)著頭:“好的。”
麗質(zhì)的姥姥家在舍伯吐鎮(zhèn)(位于內(nèi)蒙古科左中旗境內(nèi)),這是通霍線上一個比較大的鎮(zhèn)。
一個小時后,列車駛進(jìn)站臺。
天然一邊向站外走,一邊回望。列車緩緩啟動了,駛向草原深處。他猛地轉(zhuǎn)過身,撞在額吉懷里。
“想爺爺了吧?”額吉看出來了。
天然笑了。
額吉拉著天然的手向車站外走去。
天然沒有注意到,自從要下車,額吉就拉著他的手,直到走進(jìn)姥姥家才松開。
“這是天然吧?!崩牙烟蹛鄣匕烟烊粨г谛厍?。
姥姥胖胖的,頭發(fā)都白了,臉上布滿了皺紋。笑時,皺紋擠在一起,連眉毛也帶著笑意。
“額么格(蒙古語,奶奶)?!碧烊磺椴蛔越亻_口了。
他想起了奶奶,奶奶離開他們?nèi)炅恕?br>
天然這一聲不起眼的稱呼,再次拉近了與姥姥的距離。姥姥用下巴在天然頭上摩挲著:“這是我的孫子?!?br>
額吉笑了,麗質(zhì)也笑了。
房間里有很多人,他們是麗質(zhì)的舅舅、姨,還有孩子。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到天然身上。他臉紅紅的,額頭、鼻尖兒沁出細(xì)小的汗珠。
麗質(zhì)知道他不喜歡熱鬧,湊到他耳邊說:“我們?nèi)ネ饷嫱??!?br>
站在院子里,就能看到車站。
天然出了院子,向車站走去。
銀閃閃的鐵軌向兩端延伸,一端連著城市,一端連著草原深處。如果再坐三個小時的火車,就能到道老杜車站。
此時,天然的思緒沿著銀亮的鐵軌駛遠(yuǎn)了。
前面圍著一群人,大多是孩子,也有幾個大人。
突然,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興奮、洪亮、親切的吼叫。
天然怔住了,這是牧羊犬的吼聲,是認(rèn)出熟人那種親昵的吼叫。他向人群那里跑去。
“嘩——”人群散開。從人群里跳出一只黑犬,它身材高大,背毛紛亂,腹部口袋似的耷拉著,隨著跑動,可怕地甩過來、甩過去。它跑出沒有兩步,一頭栽倒,半天沒有爬起來。
“熊?”天然下意識地想到了牧羊犬,但很快否定了。黑犬確實(shí)長得像熊,卻沒有熊威武、霸氣,被毛也少有光澤。
就在他想近一步觀看時,眾人把黑犬圍住了。
天然有意走過去,被麗質(zhì)拉住了。“那是一條流浪狗,”麗質(zhì)拉著他往回走,“很危險的?!?br>
就在天然轉(zhuǎn)身那一刻,黑犬再次吼叫。他有種錯覺,吼叫是沖著他發(fā)出來的,也更加親切、明顯,近似召喚。
天然轉(zhuǎn)身向黑犬走去。
黑犬似乎看到他了,擺動四肢,跑了過去。不知它是沒有看清楚,還是眼花了,沒有注意前面有一個很深的坑,一頭栽了進(jìn)去。
天然怪怪地看著,黑犬是有意跳進(jìn)坑里的,這樣一來,似乎就安全了——這個想法剛在腦海里閃過,黑犬又出現(xiàn)了——大頭探出坑外??礃幼樱莱鰜恚K因體力有限,沒有成功。它的大頭枕在坑沿上,側(cè)視著他這里。那目光像什么呢?像一只手,把他拉到身邊;又像一條繩子,與他緊緊地綁在一起……
事情過去很多天了,每當(dāng)天然回憶起這一幕時,這種想法越來越強(qiáng)烈。
眾人再一次圍住黑犬。
它目光尋找著,在人縫間游移,終于看到十幾米之外的天然,不動了。
麗質(zhì)拉著天然,一個勁兒地?fù)u頭:“我們回去吧!”
她是真害怕——替天然害怕。
天然猶豫了多時,最終還是被麗質(zhì)拉走了。
從人群那里發(fā)出一聲軟弱無力的吟叫,類似一聲重重的嘆息。
“它死了!”這既是一個孩子說的,也是天然想到的。
幾個大人早就準(zhǔn)備好了,開始往坑里填土。很快,那個土坑不見了。
天然呆呆地望著,耳邊回響著三聲吼叫:相認(rèn),召喚,嘆息。把三個詞連起來,應(yīng)該是一個完整的故事。
那幾天,天然始終高興不起來,眼前老是晃動著黑犬。
4.我的熊
要放寒假了,天然準(zhǔn)備了很多東西:給爺爺買的帽子,給熊買的狗糧。熊從沒有吃過狗糧,一定喜歡。想著它饕餮的樣子,他禁不住咧嘴笑了。
“跟我回家吧?!碧烊幌螓愘|(zhì)發(fā)出邀請,“去看爺爺和熊。”


麗質(zhì)有些猶豫。
“讓阿爸、額吉清靜些?!?br>
麗質(zhì)同意了。
額吉把兩人送到車站,一個勁兒地叮囑天然。半年過去了,天然比麗質(zhì)高了,看上去,他更像哥哥,而不是弟弟。
列車在蒼黃的大地上飛馳著,車到舍伯吐站,天然心揪了起來,望著某個方向——他牢記著黑犬倒下的地方。
三個小時后,列車駛進(jìn)了道老杜車站。
天然神情粲然,目光熠熠。
麗質(zhì)緊跑慢趕,才能跟上他。
凜冽的寒風(fēng)打著尖哨,從光滑的土路上蕩過,仿佛硬風(fēng)打在金屬板上發(fā)出的勁響。
遠(yuǎn)遠(yuǎn)地,他們看到了家。
“熊會來接我們的!”天然興奮地說。
“它能知道嗎?”
“熊這里特靈敏?!碧烊恢钢亲?,“離得很遠(yuǎn),它就能察覺到。”
天然盼望的一幕并沒有出現(xiàn)。兩人走進(jìn)院子,一只犬崽跳出來,沖兩人吼聲連連,那股兇狠勁兒竟把麗質(zhì)逗笑了。
爺爺看到仿佛從天而降的兩人,半天才反應(yīng)過來。接下來,爺爺手忙腳亂,給他們煮奶茶、弄吃的。
天然搜尋著,從屋里到屋外,又從屋外到屋里,沒有熊,連它的氣息都沒有。
“熊呢?”
爺爺把大手放在胸口上,嘆息一聲,講起事情的經(jīng)過。
那天,他們走后沒有多久,熊就不見了。
爺爺一點(diǎn)兒不著急,知道熊去道老杜車站了。接下來,至少十天半個月,它都要去車站。這事不稀奇。草原上的牧羊犬出了名地忠誠。如果在某個路口上遇到一條牧羊犬,不用問,它在等主人。那個路口就是它與主人分別的地方。
巴圖大叔回來了。
爺爺問他途中遇到熊了嗎?
巴圖很是認(rèn)真地?fù)u了搖頭。
“它一定是有意避開你的?!睜敔敽芸隙ǖ卣f。
巴圖大叔有些不相信,特意又去了車站,果然看到了熊。熊趴在站臺上,眺望著遠(yuǎn)處。遠(yuǎn)處是列車消失的方向,確切地說是城市的方向。
熊神情落寞,輕瞄一眼巴圖大叔,又凝望著遠(yuǎn)處。
巴圖大叔數(shù)次把它抱上車,它又跳下車。最后,巴圖大叔無奈地離開了。
“它在等天然。”爺爺蠻有把握地說,“天黑就回來了?!?br>
通霍線上的客車很少,只有一對列車,上行和下行之間相隔大半天。
果然,黃昏時分,熊出現(xiàn)了。熊老了許多,行走緩慢,低頭弓腰。不知怎么弄的,它身上沾滿了泥土,想來,它應(yīng)該是走一段路程就歇息一陣兒。
從這天起,熊開始富有規(guī)律地生活:清晨,天邊露出一束火紅霞光時,熊匆匆上路了;黃昏,最后一束余暉即將融進(jìn)暮色時,熊失意地回來了。
爺爺制止熊,它老了,不適合長距離奔波。他心里又明鏡似的,又有什么能阻斷熊對天然的思念呢?
一天,熊沒有按時回來。
爺爺坐上巴圖大叔的三輪車,去了車站。
工作人員對熊有印象。有名工作人員說,早晨熊確實(shí)出現(xiàn)在站臺上,但列車走后,就沒有看到熊。當(dāng)時,他也很奇怪,與同事談起了熊。熊的行動準(zhǔn)之又準(zhǔn),不用看時間,只要看到熊來了,列車就要進(jìn)站了。還有,大半天里,熊只在站臺附近活動,這多少讓兩人打發(fā)寂寞得發(fā)霉的時間。
爺爺失神地望著鐵軌,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:熊去城里找天然了。
這一天,恰恰是天然離開家一個月。
聽完爺爺?shù)闹v述,天然猛然想起小鎮(zhèn)上遇到的黑犬——它是熊。從時間、吼聲也能印證。
“我看到熊了,”天然神情凄然,“卻沒有認(rèn)它!”
“你看到熊了?”
天然不說話,頭垂在胸前,拳頭一下接一下敲打著胸膛。
爺爺嚇壞了,奶奶去世那天,天然就是這個樣子。
麗質(zhì)吃驚地看著天然。
“如果你心里難受,”爺爺勸道,“就哭出來吧,這樣會好受些?!?br>
天然猛地反應(yīng)過來,看看身邊的爺爺,又看看失色的麗質(zhì)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爐火熊熊燃燒。
爺爺毫無睡意,不時看一眼身邊的天然。
天然眼睛瞇著,緊皺眉頭,嘴角上翹。似乎注意到爺爺在看他,他翻過身時,也飄過來一句話:“我的熊?!?br>
聲音既清晰,又親切。
屋外寒風(fēng)呼嘯而過,似乎有重物砸在屋頂上。屋內(nèi)靜悄悄的。爐火忽明忽暗,借著爐火的光,能看清天然睡得很實(shí)。